正应了当时的一句流行语:知名学者不一定住燕南园,但住在燕南园的一定是知名学者

本周日出刊的星期天夜光杯·记忆

我在北大念书的时候,燕南园还是一方大师云集的学术圣地。从51号到66号,照门牌挨次数去,仍健在的有数学家江泽涵、语言学家林焘、生物化学家沈同、经济学家陈岱孙、物理学家周培源、哲学家冯友兰、物理学家褚圣麟、语言学家王力、历史地理学家侯仁之、文学史家林庚、法学家芮沐、美学家朱光潜,皆耆儒硕学,为一时师,正应了当时的一句流行语:知名学者不一定住燕南园,但住在燕南园的一定是知名学者。

由宿舍往来图书馆和一教,须绕行燕南园。自从知道园中有一条捷径,我每常穿园而过,既省时间,亦能感受园中之园的幽静清雅。一草一木,一砖一石,皆可观览,而印象最深的,是60号楼西邻的花坛。天气晴和的时候,常有三五成群的野猫咸集于此,或负暄,或酣睡,或蹲踞,或跳跃,或嬉戏,或追逐,自得其乐。谛视之,有的肥头胖耳,有的窈窕轻盈,有的憨状可掬,有的伶俐乖巧,各极其态,但都矫首昂视,旁若无人,自有一种高冷的气质。

正应了当时的一句流行语:知名学者不一定住燕南园,但住在燕南园的一定是知名学者

冰心与猫

一天下午,因下课较早,我沿着燕南园的幽径闲步。时当春末夏初,园内花木深秀,浓荫蔽日。远远望见花坛一侧,一群猫儿围着一盘猫食,俯而舐之。一位老者侍立于旁,约莫七十多岁光景,穿一身笔挺的西装,彬彬儒雅,我一眼认出是侯仁之先生。生活在燕南园的老先生,多衣履朴素者,尚穿蓝色、灰色中山装,对比之下,侯先生的西装革履颇异于众。

再看那些猫儿,全都撅起尾巴,小脑袋挤挨着,吧唧吧唧,啖之不止,如风卷残云一般,顷刻吃得一干二净,只剩了个空盘子。猫儿饱餐一顿,各个肚子滚圆,似乎很满足,舐舐嘴,抹抹脸,凑到侯先生脚旁,嗅一嗅,舔一舔,“喵呜——喵呜——”地叫个不停,留恋不肯去。

侯先生见我在一旁看得出神,露齿一笑,同我聊起这几只猫儿的品种:浑身雪白的是波斯猫,灰白相间的是布偶猫,皮毛作银灰色的是暹罗猫,黑白夹杂的是奶牛猫,有黑灰条纹的是狸花猫,带黑色斑纹的是虎斑猫,还有乌云盖雪、白袍金印、墨里藏针、金簪插银瓶、尺玉霄飞练……他口讲指画,谈兴犹未尽,将各个品种的产地、外形、习性,一一说与我知。那天我才知道,侯先生是资深“猫奴”,数十年以来,所蓄之猫何止一二十只。每得一猫,都视若珍宝,朝夕相处,寝食与共,亲密如家人。他家所在的61号,是名副其实的猫儿的天堂。他平日以养猫为乐,还每天喂食园中的野猫,风雨无阻,欣然忘倦,如是以为常。

有一段时间,我每于园中遇见陈岱孙先生曳杖而行,身穿一件卡其布中山装,貌清癯,颀身玉立,虽年及耄而精健如少年,绝似一翩翩佳公子。若见猫儿,辄喜不自胜,停下步来,顾视久之。偶尔童心大发,探下身子逗猫儿玩。

正应了当时的一句流行语:知名学者不一定住燕南园,但住在燕南园的一定是知名学者

55号,陈岱孙先生故居 刘学红摄

说也奇怪,猫儿见了陈先生,犹如见了老朋友一般,翻一翻眼珠,摇一摇尾巴,用脖子在手杖上蹭来蹭去,以示亲昵,或者索性在他跟前打几个滚,借此博得一笑。皤然一老,与一群可爱的小动物相见甚欢,也算是燕南园一景。

后来听一位经济学院的同学说,陈先生少有俊才,美丰姿,有“清华男神”之称,自不乏追求者,但不知何故终身未娶。他住镜春园时养过一只猫,爱之甚。

后来由镜春园迁到燕南园55号,猫儿死活不愿离开旧居之地,正如俗语所谓:“猫认屋,犬认人。”陈先生无计可施,不得不忍痛割爱,把它留在镜春园了。迁居燕南园后,虽不再养猫,却热衷于喂饲园中的野猫。那些不速之客,动辄登堂入室,放开肚皮饱吃一顿,咂嘴舐舌,尽欢而去。用陈先生自己的话说:管吃不管住。

57号冯友兰先生爱猫成癖,先后养过四五只猫,为祖孙三代。上世纪70年代初,家中饲有一只狮子猫,乃径呼狮子。狮子后来生了一窝小猫,模样周正的都分送给朋友了,只剩得一只长毛三色猫,名之曰花花。花花五岁时生了媚儿,爱其美,舍不得送与别人。七岁时又下了一窝小猫,只留下小花,其余悉数送人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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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7号,冯友兰先生故居刘学红摄

冯友兰先生之女、作家宗璞尝撰《猫冢》一文,对小花有一段绘声绘色的描述:“小花有些狡猾,心眼儿多,还会使坏。一次我不在家,它要仲给它开门,仲不理它,只管自己坐着看书。它忽然纵身跳到仲膝上,极为利落地撒了一泡尿,仲连忙站起时,它已方便完毕,躲到一个角落去了。‘连猫都斗不过!’成了一个话柄。”

宗璞在文中还写道:“小花也是很勇敢的,有时和邻家的猫小白或小胖打架,背上的毛竖起,发出和小身躯全不相称的吼声。‘小花又在保家卫国了。’我们说。它不准邻家的猫践踏草地。猫们的界限是很分明的,邻家的猫儿也不欢迎客人。”

据宗璞的回忆,冯先生把猫儿当成了家中的一员,宠爱有加。“文革”期间,赶上红卫兵抄家,每个月只能领到24元生活费,境遇甚窘,吃饭都成问题,求一日之饱而不可得。可是,老先生却关心起猫了,每隔一段时间就问家人一次:“猫有吃的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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宗璞与猫 黄宇 摄

90年代初,我去前门西大街造访作家张洁家,见到一只活泼可爱的小猫,圆脑袋,直鼻子,小耳朵,其色纯白。是狮子猫吗?不记得了,只记得张洁老师轻轻抚摩它的脖子,不无得意地告诉我,这只猫来头不小,是好友宗璞送的,可算是出身于书香门第。

66号朱光潜先生原本没有养猫,一日,有人送来小猫一双,朱先生起初不同意养,但两个外孙喜欢,嚷着非养不可。朱师母宅心仁厚,一向惯着孩子,遂收养之。两只猫儿很是机灵,没事总在书房调皮捣蛋。朱先生起身到书架取书,猫儿瞅准机会,倏地从书桌蹿到椅子上,不管三七二十一,倒头便睡。朱先生不胜烦扰,把手一扬,连呼:“走开!走开!”猫儿懒洋洋地睁了一下眼睛,全不理会,翻一个身,仍然酣呼熟睡。朱先生叹了一口气,却奈何不得。其实说来,这并非朱先生第一次养猫,早在30年代,他在北平慈慧殿3号住了三年,初时与梁宗岱先生合住,尝畜一猫、一刺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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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朱光潜先生之前,冰心夫妇是这座小楼最早的主人 刘学红 摄

顺便一提,在朱光潜先生之前,冰心夫妇也在这里住过,是这座小楼最早的主人。1929年,燕南园建造完工,16栋两层别墅洋楼,青砖灰瓦,中西合璧。是年,时任燕京大学社会学系主任的吴文藻与冰心成婚,双双入住60号(后来更改为66号)。冰心素爱小动物,最喜养猫,在燕南园九年期间是否养猫,已无从求证。毕业后,我去魏公村的民族学院高知楼拜访她老人家,有幸见识了她的爱物、一只名叫咪咪的白色长毛猫。那天咪咪有点儿兴奋,上蹿下跳,两只小乌眼珠滴溜溜地转。冰心老人用英语对它说:“请坐。”它仿佛听到了命令似的,从沙发上跳将下来,在老人脚边乖乖地坐下了,尾巴尖儿轻轻摇着。老人咧开嘴满意地笑了,拍拍它的脑勺,抚抚它的脖子,又饷以烤鱼片。

1952年院系调整,历史学家邵循正先生由清华调到北大,徙居燕南园52号。在清华园时,老鼠横行无忌,见什么咬什么,邵先生心爱的藏书亦难幸免。自从养了一只大花猫,老鼠皆捕杀无遗。女儿邵瑜至今仍记得,搬家那天,大花猫却忽然失踪了,遍寻不见,急得她哇哇大哭。母亲跟她讲“猫认屋,狗认人”的道理,父亲则安慰她说,新主人肯定会收留大花猫,你想啊,老鼠这么厉害,没有猫怎么行呀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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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大猫协供图

初迁燕南园,仍有老鼠为害,猫还是少不得,于是四处托人打听。一天,邻居葛师母拎着一只篮子来到家里。启盖视之,是一只半大不小的猫儿,探出毛茸茸的小脑袋,支棱着耳朵,眼珠东溜溜,西看看。这位葛师母,是历史系教授葛邦福先生的夫人,两人皆是俄罗斯籍,住在燕南园61号,与侯仁之先生合居。原来,邵循正在清华上学时,曾从葛先生学俄语。后乃留校任教,成了他的同事。既而结婚生子,又成了邻居,交情愈密。院系调整后,两家同时迁至燕南园。杨绛在《我们仨》中曾提到这位葛教授:“清华有一位白俄教授,中国名字称葛邦福,院系调整后归属新北大。我于阿瑗开学前四个月,聘请他的夫人教阿瑗俄语。阿瑗每天到她家上课。葛夫人对这个学生喜欢得逢人必夸,阿瑗和她一家人都成了好朋友。”这是题外话。

葛先生一家三口都喜欢猫,养了两只暹罗猫,毛色和花纹都很漂亮,眼珠极蓝极亮,体态轻盈。女儿的中文名叫葛维达,金发碧眼,跟邵瑜是很要好的朋友,经常邀请邵瑜去她家看猫。那天,葛先生得知邵家要养猫,正巧一位俄罗斯朋友准备移民澳洲,要替猫儿找新主人,便让葛师母送上门来。

猫儿甚可爱,尖耳朵,扁鼻子,长尾巴,眼珠乌黑、透亮,通体纯灰,故取名阿灰。猫儿初来乍到,一点儿也不认生,很快和邵瑜厮混熟了。邵瑜是独生女,于是阿灰就成了她的“弟弟”,邵瑜走到哪儿,阿灰就跟到哪儿,确是形同姐弟。

阿灰机警敏捷,是捕鼠能手,自此家中无鼠啮之患。阿灰也到邻居家捉老鼠,每有擒获,必叼回家,在邵瑜面前转几圈,翘着尾巴,喉咙里发出呜呜呜的叫声,似有邀功请赏之意。有一天,邵瑜看见阿灰嘴里衔着一条黄花鱼兴冲冲地跑过来,吃惊非小,赶紧告诉母亲。母亲叫了一声“糟糕”,不由分说,一把夺下黄花鱼,直奔隔壁邻居、物理学家饶毓泰先生家。及至,一眼看见厨房里有一盘黄花鱼。母亲语带歉意地对饶师母说:“阿灰偷了你家一条鱼,现在物归原主。”说毕,回头瞪了尾随而至的阿灰一眼。阿灰似乎听懂了主人的话,缩着脑袋,耷拉着耳朵,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。饶师母一开始极力掩饰,说不是她家的鱼。后来知道瞒不过,便从邵瑜母亲手里接过黄花鱼,剁下鱼头,扔给满脸委屈的阿灰。饶师母再三叮嘱不要体罚阿灰,因为自从它到51号串门,老鼠几乎绝迹了。

邵循正先生一家搬走之后,林焘先生住进了52号,直至去世,在燕南园度过了整整40年。林焘之子林明回忆说,他家早年住蔚秀园时,母亲杜荣有一天从燕南园的同事家抱回一只初生小猫,小圆脑袋微微摇晃,耳朵竖起,眼珠如玻璃球,一刻不停地转动,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。后来搬至中关园,猫儿忽然不见了。全家人心急如焚,四处寻觅,却踪影全无,最后在蔚秀园将它寻获。蔚秀园和中关园,一个在北大西门外,一个在北大东门外,相去甚远。常言“猫恋旧宅,狗恋旧主”,于此可知。迨至林先生迁入燕南园,猫儿大概再也不会离家出走了,因为这次回到了它的出生之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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